薛军良

要讲释慧远，必谈谢灵运。因为无论是南朝梁僧人慧皎所撰的《高僧传》，还是后人的诗文碑铭，说到慧远，无不源自谢灵运的《庐山法师碑》。所以要探究慧远，就必从谢灵运的碑文入手。本文欲探慧远故里，从谢灵运谈起亦算汲古修绠，正本清源。

晋宋之际是佛教盛行的时代，这一时期世族阶层中的许多儒学之士，纷纷加入崇信佛教的行列，其中，最具代表性者，当首推谢灵运。这位从小就深受儒家影响的晋宋诗人，因与慧远的结识，而与佛教结下了不解之缘。

晋安帝义熙七年（411年）四月，后将军刘毅调任江州都督并兼刺史，时依刘毅任记室参军的二十七岁的谢灵运，亦随之至江州。谢灵运因闻庐山东林寺慧远法师之名，而入庐山拜谒慧远，并欲加入由慧远组织与主持的白莲社。慧远因认为谢灵运“心杂”，而未遂其愿。谢灵运此次的庐山之行，虽因“心杂”未能加入白莲社，却与慧远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其在东林寺的凿池植莲之举，则表明了他对佛教的向往与热衷之情。义熙八年五月，慧远建台画佛像，次年九月慧远作《佛影铭》刻于石。并命弟子道秉从庐山至建康，请谢灵运作《佛影铭》。谢灵运“援笔兴言，情迫其概”，乃作《佛影铭》。

义熙十二年八月六日，春秋八十三的慧远大师圆寂后，谢灵运为之作《庐山法师碑》。碑文记载：“法师讳慧远，本姓贾，雁门楼烦人。”凭仗谢灵运对慧远的了解，慧远是雁门楼烦人当准确无误。那么，“雁门楼烦”在哪里呢？

楼烦县，战国赵武灵王置，治在今山西省宁武县。秦、汉仍属雁门郡，西晋永嘉中废。《山西通志》（光绪）卷二十九载：“两汉城邑之在（宁武）府境者止楼烦、武州二县为有徵。……（楼烦）故城似即在今府治左右。《元和志》云：‘楼烦关在静乐县北一百五十里。’关因汉县而名也。”《资治通鉴》卷八十七载：“（永嘉四年十月，晋将刘）琨与（拓跋）猗卢结为兄弟，表猗卢为大单于，以代郡封之为代公。……（猗卢）乃帅部落万余家自云中入雁门，从琨求陉北之地。琨不能制，且欲倚之为援，乃徙楼烦、马邑、阴馆、繁畤、崞五县民于陉南，以其地与猗卢。”这样，治所在今山西宁武的雁门楼烦县的建制于西晋永嘉四年（310年）被撤销了。

慧远是东晋人，他圆寂时西晋的雁门郡楼烦县已被废了一百多年。那又何谈慧远是雁门楼烦人呢？谢灵运何许人也，他是不会误写的。那么，东晋时期有“雁门楼烦”吗？“雁门楼烦”又在哪里呢？回答是肯定的：东晋时期有楼烦县，而且不止一个！慧远圆寂时，东晋共有三个楼烦县和一个南楼烦县并存，而且这四县之民都是从位于今山西宁武的雁门郡楼烦县侨置过去的。

对东晋南朝历史中“侨置”“土断”不甚了了之人，往往会误解其时其地“雁门楼烦”，甚或依其揣测臆造杜撰“雁门楼烦”，以致混淆史实，贻笑后人。那就让我们先了解一下“侨置”和“土断”吧。

侨置是东晋为解决南渡的北方人口的户籍问题而推行的户籍管理政策。两晋南朝时称正式户籍为黄籍，东晋前只有黄籍，东晋时出现白籍，它是由于东晋政权设置侨州郡县以安置北来徙民而产生的。徙民在以其原籍命名的地方行政机构里登记临时户籍，以白纸书写，故称白籍，入白籍的侨人享受免调役的优待。

土断是东晋和南朝为解决侨置问题而推行的整理户籍及调整地方行政区划的政策。土断政策的中心内容是整理户籍，居民不分侨旧，一律在所居郡县编入正式户籍，取消对侨人的优待，以便政府统一对编户齐民的管理。为了编定统一户籍，必须划定郡县疆界，取消一些流寓郡县，同时从南方旧郡县的领土中分割出一部分作为保留的侨郡县的实土。东晋的第一次土断是在成帝的咸和（326—334年）年间，以后东晋及宋、齐、梁、陈历代都进行过土断，见于记载者共有十次。

胡阿祥《东晋南朝侨州郡县与侨流人口研究》一书对侨置州郡县作出了客观的分析：永嘉南渡对于汉族来说，可谓是举国南迁。永嘉之乱及东晋的建立，使南方成为新的政治中心，中原百姓为避兵之计，或北走辽西，或西奔张凉，但以南渡江左者最多。永嘉之乱引起的官民迁移政治性强，目的地明显。

当时，并州流人多越过淮水、长江而停留于扬州境内。从并州迁出者约四万户，约占当地总人口数的三分之二。建兴（西晋愍帝司马邺313—317年的年号）后并州沦没。雁门郡侨置可考者有：其一，东晋侨立雁门郡，领楼烦、阴馆、广武、崞、马邑五侨县。时雁门郡流人侨寓在江南京口(今江苏镇江市)、江北广陵（今江苏扬州市西北蜀岗）等地，侨郡县也跨江南、江北而立。可以说江南京口、江北广陵一带就是雁门郡南迁的目的地。而原拥有“黄籍”的雁门楼烦人自然亦成为拥有“白籍”的雁门楼烦人了。宋元嘉八年（431年）划江南晋陵郡地为南徐州实土，江淮之间为南兖州实土。南徐、南兖二州既隔江分治，雁门侨郡及部分侨县也随之分立为二。江北之雁门郡隶南兖州，领楼烦、阴馆、广武三县，侨在广陵郡境，即今江苏扬州、高邮、泰州等市一带；后雁门郡省并南东平郡，三县随之改隶，孝武大明五年（461年），以东平并广陵。江南之雁门郡领楼烦、阴馆、广武、崞、马邑五县，侨于晋陵郡境，即今江苏镇江、金坛、常州、无锡等市一带；后省属南徐州。其二，《宋书·州郡志》豫州刺史汝阴太守（实郡）领汝阴、宋、宋（当为“安”）城、楼烦四县。楼烦为侨县，流寓配属，侨在今安徽阜阳市一带。及泰始年间汝阴郡没于魏，遂侨置江阴之间，称西汝阴郡，仍领有楼烦县。其三，《宋书·州郡志》南豫州刺史晋熙太守治怀宁，领五县，有南楼烦，当在今安徽桐城、潜山、望江等市县一带。

从以上史料分析，雁门郡楼烦县南渡侨置后至谢灵运作《庐山法师碑》时，已有汝阴郡楼烦县（今安徽颍上县）和晋熙郡南楼烦县（今安徽望江县）被土断了（我在《西晋雁门郡楼烦县南徙考》一文中有详细论述）。还有两个尚未被土断的楼烦县——广陵郡境的雁门郡楼烦县（今江苏扬州一带）、晋陵郡境的雁门郡楼烦县（今江苏镇江一带）。既然被土断了的汝阴郡楼烦县、晋熙郡南楼烦县已不属雁门郡，那么慧远又可能是江南、江北哪个雁门楼烦呢？

谢灵运碑文记载：“（慧远）年十三，随舅令狐氏游学许、洛，故少为书生。二十一，欲渡江就范宣子。于时王路尚鲠，有志不遂。”可见慧远在13岁时，就在江北游学。到21岁时，他打算远渡江东，就学隐居豫章（今江西南昌）的范宣子。范宣子雅好经术而拒绝作官，名重大江南北。可是这时南路阻塞，使慧远不能如愿渡江南下，说明此时慧远仍居江北。而江北只有一个楼烦县，那就是广陵郡境的雁门郡楼烦县。而这个楼烦县那时还是尚未被土断的雁门郡楼烦县。这样，21岁前一直生活在江北的慧远也只能是拥有白籍的居住在广陵郡境的雁门楼烦人。而居住于此的雁门楼烦人，直至宋元嘉八年土断后才成为拥有黄籍的雁门楼烦人。也就是说，慧远当时是居住在广陵郡境的拥有雁门郡楼烦县临时户籍的东晋人。

东晋时期侨置州郡县在南方大量设置，历经南北朝延续，隋统一后废除。而侨置的楼烦县、南楼烦县也未能幸免。侨置的楼烦县、南楼烦县的地名消失了，土著的原雁门郡楼烦人亦并入其所居之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而净土宗大师慧远以及他所播撒的慧雨慈风却让芸芸众生的心灵宁静致远，悠然安放。

从以上分析看，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一、慧远是东晋人。司马睿于永嘉元年（307年）移镇建邺（今江苏南京）并于317年建立东晋。雁门郡楼烦县于永嘉四年废县南徙，慧远的祖辈也为避兵之计，南渡江左，成为雁门郡楼烦县侨人，侨居江左24年之后慧远出生，时东晋已立国十八年。

二、慧远是生长在广陵郡境（今江苏扬州一带）的拥有白籍的雁门楼烦人。慧远终其一生，其曾生活过的地方——广陵郡境的雁门郡楼烦县都未被土断。生活在该地的楼烦之民，直到南朝宋时的431年才被土断成为拥有黄籍的雁门楼烦人。

三、慧远的祖籍是山西宁武。我们不知慧远的父辈是否在西晋时的雁门郡楼烦县生活过，但他的祖父辈们肯定是生活在西晋时的雁门楼烦人。而西晋时的雁门郡楼烦县，治所就在山西宁武境。其实，我国最具权威性的综合性辞典《辞海》对于释慧远故里早有介绍。远的不说，改革开放以来，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四版（1979年、1989年、1999年、2009年）《辞海》里，对“楼烦”“慧远”条目皆释为：“楼烦，古县名。战国赵武灵王置。治今山西宁武附近。西晋永嘉中废。”“慧远（334—416），东晋僧人、佛教学者。本姓贾，雁门楼烦（今山西宁武附近）人。”这是对慧远故里在山西宁武最直接、最有力的一种定论。毋庸置疑，拙文虽为史海一粟，但慧远故里在山西宁武的史实应该是公认的。
 

编辑：闫凤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