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西北初夏的凉爽勾逗着八方游客,虽是六月仲夏天,窗外的杨树挺拔的躯干上肥叶的深绿还未泛滥开来。尤其是傍晚七八点钟的光景,婆娑的树影在窗外乱晃,暖风惹树叶絮语的南国情调也许对此山此地的人们来说只是一种迟到的奢望。而聊以自慰的是,与妻相偎相依,边看电视边说一些夫妻家话,爱情的小树却悄悄疯长,绿得可爱。正是在这样的不经意间,电视上的一幕吸引了我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牵动了我心底那久违了的温馨。
那是一部不知是什么名什么故事的电视剧,但一群男人脱光了所有,赤条条地坐在一个大澡堂里,说说笑笑,拍拍打打,谈话被水声淹没,表情在氤氲里雾化。
熟悉的情境,爽歪歪的感觉,我恍惚间,却听见妻在唤:“三三,洗澡水热好了!”我们家两室一厅,卫生间有喷头浴盆,挺方便的。想起小时候,夜幕降临时分,玩过藏猫猫的我们,上树掏完雀儿的我们,下河滑过冰车车的我们,结伴上城北的护城墩上摘过醋溜溜的我们,一进门,便被母亲又粗又红的大手按在了全家公用的塑料大盆里,黑泥剥茧脱壳般地在尖叫声中滑落,臭祙脏裤早已放在了另一个大盆里,赤条条的我们几个“猴子”涮洗完后,只好快速地钻入一铺大炕上的几卷铺盖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嬉闹。玩的恼了,母亲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那个“战败”了的“小猴头”的脊背,说也奇怪,连哭带喊马上就变成了温顺听话。告诉你吧,是母亲那双手的魔力让我们享受到了世间什么叫舒服。人在特别痒痒的时候,哪怕是到大炕的墙角或粗布的床单上蹭几下也成。可母亲的手,只是在儿的脊背上上下摩挲,绝不用指甲。我们几个孩子油滑而又柔嫩的脊背,感觉着母亲的手,一双长年做饭洗衣拣“撂炭”的手,骨节粗大,皮着老茧,特别是手掌心上裂开刚好,好了又裂的小缝缝,梳齿般密密排列,鱼鳞似细细分布。一个个七八十来岁孩童的背,都被这双母亲的手恰到好处恰感惬意恰如一阵春风拂柳梢似的轻轻掠过——如果用指甲,母亲怕那绸缎般的肌肤上留下道道红印;如果用硬物,母亲惧那镜光似的平面上留下微微划痕。母亲用她那双老锉般的手,挨个触摸着我们爱的痒处。童年的痒,童年的梦,童年用母爱垒就的爱的堤坝,在生活的洪流中,依然成就着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爱的巢穴,爱的游戏,爱始终是生命中的真谛,生命脊梁上母亲的手啊,永永远远是我们梦里的甜蜜。
母爱浇灌的蜜罐罐随着躯体的长大,已盛不下我们弟兄们的长胳膊长腿。有一天,父亲带着我们去了位于县城东关转角楼旁的大澡堂。五分钱一张票,花了二毛五,父亲心疼了好一阵子,因为二毛五够父亲二两一壶子,却被我们弟兄们在澡堂里“一江春水向东流”了。而那次的洗澡,却让我们至今难忘。一撩澡堂的门帘,一股潮乎乎湿腻腻的气味迎面扑鼻,一个低矮而又十分灵便的堂倌肩搭大毛巾,手拿钥匙串在排列如棋格般的一排排卧榻边大声询问着,用手比划着。待我们各就各位了,才知道堂倌告诉我们,要换下粗布鞋,穿上大拖鞋,把衣物放进床头的柜子锁好。大人们慢吞吞的答应的时候,我们已三下五除二解除“武装”,光着腚争先恐后地向那个父亲叫做“种萝卜”的地方冲去。好家伙!一进门,团团的雾里,影影绰绰,热浪涌动,偌大的澡堂子里坐满了“赤诚相见”的人们。我们几个在滑滑擦擦的地面上,摸索着前行,一步步挨到大池边,费力地扒住滑溜溜的池边,正准备往进跳,后边的父亲按住肩头把我们放入了池里能坐的池阶上。水漫过大人们的腰,我们要直立池中,恐怕就有“没顶之虞”。这时,我们几个有点紧张,课堂上书桌也没能约束住我们好动的身体,尽管水浮身漂,我们在池水里的坐姿却总想努力摆正,似乎想让自己在这如林的“大萝卜”里也稍显出挺拔威武的派头来。我也尽力努了努身子,朝着斜上方瞟了一眼。啊,一方透亮的气窗外正有一方蓝蓝的天!蓝天大睁着眼,窥见了这一群毫无戒备的赤子们。这,难道就是我们几个梦寐以求的大澡堂吗?不知是水温的关系,还是放松了的原因,我觉得自己快要化了似的,全身的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迷迷蒙蒙中,一双大手好像朝我伸了过来,我的身体被推到了更深更深的地方,有股热力在悠悠地推着我在池里彳亍,我任由那股力量推着自己一会向左,一会向右,一会像是风雨中帮我的人的手,一会像是睡梦中轻拍我身的手……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从里到外洋溢着暖意,浑身暖暖的,柔柔的,仿佛是一只被宠爱着的小动物。在身体的最里面,一颗感恩的心里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与张力。我心里感觉得到,那是父亲的一双手。
这是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也是任何其他人不曾告诉我的。那时的我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中,我觉得自己要醉了、化了……我闭着眼尽情享受着这一刻,享受从脚底深处传来的每一团能量,享受澡堂水的温暖,享受和大人们相互簇拥摩擦的每一个瞬间,享受空气中的脱尘出汗的味道——我知道,我是一个小男人了,那味道中也有我的一份。
从此,我们月月盼着那一月一次的大澡堂洗澡。因为每次我们都能尽情享受着那份难得的小满足,仿佛自己从澡堂里尝到了些许生活的蒸腾与喧闹。
光阴让人一天天变大变老,却让城市的容颜一天天变美变新。近十几年来,家境越来越富裕了,而大澡堂却在人们的视野里渐渐淡出甚至不见了,更遑论澡堂里毫无顾忌的裸聊,毫无掩饰的裸露,毫无遮拦的坦白,毫无城府的直叙……甚或有也是独立成室,喷头高耸,醍醐灌顶后,猛然醒悟,鸽笼般的独居,宅猫般的生存,让大澡堂这种群聚的场所没有了容身之地。当你兀立宽大的浴室内,个影茕茕,孤芳自赏时,只有空旷的水流声发出“孤孤”的叹息,无奈地伤感每每袭来,于是将沉重的头颅伸向喷溅的水流下,仰头时泡沫与屏息憋出的泪水一齐咽入了肚里……
但我们也只有承受,适应。尽管旧梦时时在脑际萦回,但新的文明的时代扑面而来。就像喷头下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受着冷热的浇淋,体验着心空的寂寥,但思索的芽苗却在倔强地生长;当我们独自洗尽心灵的尘垢,沉淀信息的精华,穿上环球的盛装,挺立市场的大潮中时,一个个鱼儿般狡黠的身羽便会在浩瀚的世海里自由徜徉。只不过,我再也体味不到母亲的手那粗砺中细腻的爱抚了,如今,年已高龄的母亲在儿女的呵护亲爱下,那双挠痒痒的手已护养得丰润白皙,绵软无力。而父亲那双推我进入大澡堂的手,也撇开了我们,去拥抱那个世界的永恒了。
永恒的爱恐怕世所难觅,而爱恰恰是永恒的。如同赤城相见日渐稀缺,而又实实在在成为了普世的共识,内心的渴求。既然现如今,我们的身体被华丽的外衣层层裏挟,那么,心与心的沟通就显得至为重要。敞开胸襟,坦诚以对。对话和协商是通往和平的最好途径。这不,地球村里,小小蜗居,妻又轻唤:“三三!”我十分留恋地看了一眼早已转幕的电视,又回望了一眼虽然迟慢但终要深绿的窗外,应声走进了荡涤尘埃释放疲惫的那个只属于我们的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