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恢河大桥
付彦云
恢恢洪洪的岁月之河,将故乡宁武的恢河大桥冲蚀的颤颤巍巍,而这座桑干河支流上的桥梁,却是我童年记忆里挺直了的脊梁,击不垮的硬汉。像崇拜父亲般,生途未卜的当口,我便来来回回的走在坑坑洼洼的桥面上,心灵的河床上,仿佛有一双骨节崚嶒的手,推着我逆流而上,一次次挣扎着爬上生命的彼岸。
与桥有缘,仿佛命数。三岁那年初冬的一天正午,关城八百户马家大院对门的大杂院里,踱进了一位身着一袭棉袍,头戴一顶布帽的老年儒生,手中提留着用牛皮纸捆扎的大包小包。不大一会儿,南房大娘笑嘻嘻地跟俺娘嘀咕:“咱闺女有人家啦!”顺手把几块点心放在了我家的大红躺柜上。听我娘说,等她送大娘走后,垫个小板凳够上点心的我,已吃的满嘴掉渣一脸混沌了。又过了二年,南房赶驴驴车的大爷,对长的粉雕玉琢似的我喜欢的不得了,我也时常麻糖似的黏着大爷。有天他对我娘说借我玩一阵阵。坐在颠颠簸簸的驴屁股后面,我一路大呼小叫,来到了一座桥上。大爷怕我颠得慌,一把揽我入怀。驴儿叫声咴咴,恢河流水哗哗,大爷举我过头,看桥面长长,望人行匆匆。风儿轻轻,那是四月的风,能够传送两岸花香的风。哦,第一次见到的我生命中的桥,竟是故乡恢河上的这座桥。那时的它风华正茂,犹如处子的我:肌肤光滑,骨骼清奇,桥身修长,九孔桥眼波光潋滟,柔情四溢。在我的眼中,它是那么的雄伟高大、挺拔英武。第一眼便似轮回了万年的相遇。岂不知逝水流年,流年似水,再硬的桥也敌不过弱水的流。
同桥常别,犹如运数。十八岁那年的夏日,全城的小喇叭里早中晚回荡着金声玉振似的男中音。当了广播员的我,因为大爷的驴丢了,被召回了大杂院。一进院,大爷便急急地安顿我,替他在广播上吼一嗓子。又因为我在广播上一句“听众朋友,翟大爷的驴丢了,请知情者相告”,我又被大爷气呼呼地叫到了跟前。“三娃,甚是个‘贼大爷”,明明是我丢了驴,为什么我倒成了‘贼’!”我哭笑不得,急忙解释说普通话里“翟”就读“Zhai”。大爷却不依不饶,硬让我在喇叭上用宁武话重播了一遍“寻驴启事”,好在是在晚上八点五十五分广播即将结束之时,没有引起太大的回声。过了几天,我回家看望父母,来到南房大爷家,一问,驴已找到了。原来,经年累月,大爷赶着驴车通过恢河大桥到火车站拉上卸下的货送达县物资公司。十几年如一日,倔驴走顺道,心中只有那座桥。这不,那日,拴在大门口的驴,一不小心,挣脱缰绳,顺路踢跶踢跶施施然而行,径直来到恢河大桥,蹓跶了几个来回,洋洋得意之余,看暮色苍茫,听蛙声一片,与其“咴咴”之声相互应和,不亦乐乎!顿感驴生虽苦,此刻与桥相伴,也不枉来世走一遭了!就是这一次,大爷与我说起了五岁时拉我上桥的往事。他说,那年来咱院里的那个老头是当年宁武县最早的民主副县长。51年,他强撑病体,主动请缨为民造桥。十几个月,与工人们同吃同劳动,为国家节约一分一厘,保工程坚固,求质量第一。经过日夜奋战,以命相博,宁武滔滔恢河上一座水泥大桥横空出世,南北变通途。而这位一心为民,两袖清风的民主县长,一介儒生,在桥梁修竣的若干年,来咱大杂院的第二年后,就因病去世了,只活了66岁。他走了,而他在宁武人民心中,就是一座屹立不倒的恢河大桥。当年,汉臣先生与老百姓同甘共苦共建大桥,和赶驴驴车的大爷结为亲家,成就的就是一件又一件人间善事,红尘美事,可谓功德无量。一九八九年六月,我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在职)。在出发进京的那天,我又一次徒步经过恢河大桥,前往火车站。快到三十的我从已临不惑的它的身上走过,踏上新的程途。迈上桥的脚步那么地矫健坚实。桥无言,而我却心潮澎湃,以为命运之桥为我而畅通;桥依然默默,而我却毅然决然,一往无前,不曾与桥儿女情长,恋恋不舍。一颗北上的心放荡不羁。在京城就读的日子里,我专程到中国国家博物馆,瞻视了一把来自宁武关的宝刀。这把刀,就是闯王李自成当年路经宁武征战所遗大刀;这把刀,就是毕汉臣先生历经险难,几经辗转的毕生珍藏。先生晚年,将此刀无偿献给了国家。玻璃展柜里,宝刀沉沉,绿锈斑斑难掩征战血泪;刀身长长,恍惚间,刀影闪处,恢河水叹息般的流淌。“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史可鉴往,亦可知来。今朝之汉臣,偃武宁文之代,修桥补路心系百姓。汉臣修的桥,成了我矢志求学不断前行的必经之路;而汉臣献的刀,是闯王闯荡称王的稀有世证。三年后,我离开京城,世事难料,此后竟再未亲见此刀;而随着先生仙逝,恢河大桥的桥头桥尾,十几年来来往往,来往者多劳劳碌碌;几十年熙熙攘攘,熙熙者为名,攘攘者为利。似世间名利桥,一世通达者殊为少见,而中途痛别者不计其数。人犹如此,桥奈我何!
抚桥揾泪,遭遇变数。二0一五年的初春,春寒料峭。我独自一人瓶酒相伴,踯躅于恢河桥上。突生婚变的我,夜深孤悬。迷蒙间,望日月之行,星河灿烂。不见恢河洪波涌起,只觉桥栏彻骨冰凉。身心凛凛,陡然间想起那年从京返乡,火车快到宁武县城时,车上乘客望见向晚山城屋舍错落有致,己是万家灯火,连呼好美时,忽现山重重,弯道道,进入了曲径幽途。又过几分钟,山城华灯重现,楼房鳞次栉比,光昌流丽,如春水荡漾恢河,闪闪烁烁,迤迤逦丽。车上旅人顿觉此城瑰丽,乃一风水宝地;此地物华天宝,定是毓秀钟灵。想到此,我豪饮一口,虚空掷瓶。发誓从此不做酒徒,但怀故乡赤子情,如桥如柱立人心。心坚乃发奋,发奋即图强。十几年后,我重获新生,携爱妻常踏恢河桥,如拥亲人。我们老了,桥也老了,风萧萧兮落叶飘,昔日承欢载愁的恢河大桥老气横秋卧河槽。我心如止水,为桥祈祷:人间没有一座跨不过的桥,该走的已走了,该过的已过了。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吧。桥若有魂,当知我心。
凭桥遥望,已知定数。桥命直直当渡彼岸,生路弯弯终回原点。当乌兔潜行之时,飞龙在渊;当暮桥隐隐之际,新桥拔地而起。童年时的图腾,已然被恢河上下游一座座新桥取而代之。离原桥不远不近处,择日动工,不日完工的一座,又一座大桥接连告竣。其中一座仍名恢河大桥,还通火车站。桥容桥貌依稀可见桥爸爸的模样。它是桥的儿子吗?如若真是,桥当含笑恢河水。另一座,则称为灵河高速公路山西宁武恢河特大桥。此桥于2013年4月动工,2015年7月3日正式合龙。现在上跨大运公路宁武沿线,前方飞跨北同蒲铁路线。大桥的左面是华润电力宁武有限公司。3440米的宁武恢河特大桥,造价4.97亿元。设计为22联86跨。大桥的上部,是跨径40米的混凝土连续T型梁,下部为双柱式桥墩,桥墩高58米,其中30米以上的桥墩达115根。恢宏、壮观的恢河特大桥犹如长虹飞架,是桑干河上游百里恢河川上一道独特靓丽的风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作者丁玲女士如在,说不定又会有一部《太阳照在恢河特大桥上》的大作问世。仰视这座桥,一如童年的我仰视当年的恢河大桥:高大雄伟,无与伦比。是的,人生往往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当我们越来越长而大时,当年“须仰视才见”的父母大人们,却慢慢的矮了许多,矮的离土不远;小了许多,小的风雨可伤。悲哉!一代代桥,一代代人;乐哉!一代代老下去,一代代兴起来。那座我半世曾经的恢河大桥,如今已垂垂老矣,这是定数;那座见过我哭哭又笑笑的恢河大桥,一如我以为的命数、运数、变数,终归于定数一般,必将消失在时光的长河中。然而,桥魂看不见,藏于人心;如人走不见了,好名坏名,家乡的人总有定论。
我见过无数桥,走过无数桥,而在我心中,故乡的恢河大桥,是唯一让我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桥。
编辑:郝宇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