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兜兜转转,磕磕碰碰。转眼间,我已在宁武鼓楼危耸的高墙根下生活了近六十个年头。而离父亲入土为安,也已过了三十三个年头。
我小时候就住在县城八百户的一个大杂院里,老宁武人都知道,离鼓楼不过二百来米。死死不离存地,没出息的我正好应验了父亲生前常说的这句话,而今,在龙年除夕的夜晚,我来到鼓楼旁,仰望鼓楼,一如仰望我那也曾如鼓楼般巍然的父亲。
父亲的过往,如烟云般飘过鼓楼;而心底里的一些回忆,却时不时在逝去的尘埃中浮起。
也奇怪,临年把节的,我忽然想起了那年年三十父亲领我上爷爷坟的事儿来。
那年我5岁。一大早儿,我便被父亲叫醒了。“大大引你去上坟。”临出门时,母亲把早已预备好的装有几串纸钱、几根细香、四个白馍、一瓶酒、几个果果儿的小蓝子递给了父亲。我紧随父亲穿过红彤彤的旧街小巷,走过香喷喷的古城人家,路过灰扑扑的恢河大桥,坐上了回轩岗老家的一趟火车。
火车上,父子相对,一路沉默。耳畔只有车轮的咣当声。每当经过长长的隧道,好似看不见尽头;时不时有昏黄的灯光在父亲的脸庞上忽闪忽闪,有时浑浊如泪光,有时扑朔又迷离。闪闪烁烁,明明暗暗,昏昏沉沉,颠颠箥箥,半个多小时后轩岗站到了。
一下火车,父亲便忙忙地拉紧我的手,指着对面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包说“你爷爷就埋在那儿,大大引上你认认你爷爷的墓圪椎。”但见对面山上古树几颗,白雪一抹,黄天厚土,层层叠叠。我揉了揉眼睛,啊,爷爷的坟在哪儿?
走过小镇坑坑洼洼的运煤路,冬日的阳武河水恰似“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让人感到“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一路还是无话,可是,自下车伊始,父亲的大手便紧紧地攥着我的小手,不曾松过。尤其是走上通往西山墩的山路上时,坡陡路窄,雪后道滑,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深沟歧岔。初次爬山的我,先头几步还算走的起劲;爬过了几处地梗棱,绕过了几道圪梁梁,我已是累得小脸红红,气喘吁吁。可就那样儿了,也没敢叫大大抱抱。路上坎坎坷坷,免不了跌跌撞撞,我嘴里默念着妈妈教我的百十个数数,终于一步一挨地到了爷爷的坟头。随着父亲一声“大,我引上三三看你来啦”,我便与父亲一前一后跪在了爷爷的坟前。上香、摆供,给爷爷倒上烧酒。寒风中燃起的纸钱飞扬空中,坟头上果品散发的香味时不时窜入我的鼻孔。我在给爷爷瞌头时,前额碰在了父亲的脚后跟上,生疼生疼。临了,山川无声,而父亲对我有话。他说:“三三,你哥他俩已认过坟啦,今儿你也来看过你爷爷啦。”说完,把馍掰了几块,“伙伙吃哇”;手中的酒一扬,“伙伙喝哇。”他又说“阳阳虽两隔,但甚时候也不能不管不顾独吃独喝。这不,分腾些,他们就不和你爷爷抢啦。”父亲说的煞有其事,我那时听的也神乎其神。二十年后,父亲与爷爷已黄泉相伴,而我作子女的,却从未在那以后的年三十到老人的坟上看一看。
上完坟,父亲又掰了半个馍、好像还递一个苹果让我吃,我乐呵呵地可吃了个香。殊不知,那年那月,这些个上坟用的供品,也是养活一大家子的父母牙缝缝里打省下来的。回了宁武城,父亲说:“大大给你买一串串炮响哇。”于是,一路上,父亲拉着我的一只手,我的另-只手始终牢牢握着轻轻摸着裤兜兜里的小炮炮,小小的心儿烟花四放,快乐的脚步蹦蹦跳跳。父亲上坟的悲戚与我爬山的苦累早已置之脑后。这一幕成了我童年过年时最美好的记忆,每每想起大大给我买炮炮,一个人孤独时竟至老泪纵横。
母亲看我们父子俩回来了,赶紧张罗着吃饭。我吃饭的当口,已经累得七荤八素啦,扒拉了几口,便头一歪去了爪哇国。等到醒来,已是暮色四合,万家灯火。母亲笑着对父亲说:“看把娃累的。”又转向我说,换上过年的新衣裳。啊呀,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的一只手还在旧裤兜兜里握着父亲给我买的小炮炮。牢牢地,暖暖的,伸出来的小手上,满是浓浓的火药味儿。
接神的时候到了,父亲在红红的旺火堆边响起了大码炮,母亲就着火势烤着原平人的巧手捏得花馍馍,我连嚷带闹地抢着响哥哥姐姐手里那为数不多的几挂鞭炮,就是舍不得动一下下父亲给我买的小炮炮。母亲看我一晚上神神道道,边笑边说我也替你保密。她搂着我头一回说起了关于父亲的一件事来。
那是你爷爷下世的那年。出引的那天,正是寒冬腊月,羊毛卷旋风(晋西北人形容雪花随着旋风舞)。在棺材来到西山墩脚下时,抬舁棺材的八个人艰难地行进在冰滑的山径上,尽管众人合力,但举步维艰。在一个转弯的地方,一个舁夫脚下一滑,棺材落地的瞬间,你大大扑上前硬生生用肩膀扛起棺头,大家得以换肩挺腰,继续前行。可是,你大在扛棺站立的那一刻,已觉一股热流从胸口涌至嗓门。其实,也就是那时,你大已伤了元气,种下了病根。妈说,打发完你爷爷,你大老觉得心口闷得慌,我便劝他到医院看看。到了一看,胸中淤血,需要马上输液。你大闲不住,怕费钱,让输一个星期,他在第四天就要回家。妈左说右说说不通,便去问一声。医生是外地人,只听他说了句好像是“嗯,转为胃癌啦”,这下,险些吓死妈,妈说,我定了定神,赶忙又重问了一声:“怎就成了胃癌啦”。医生笑了,:“不是转为胃癌,是已转危为安。”
过了许多年后,我从事了播音工作。也许是冥冥之中受了父亲这件事的影响,我的事业之途往往能在崎岖时“转危为安”,我身体的病痛也因为亲人的呵护和医学的发达,时到今日没有发现“转为胃癌”,倒是我的口齿至今伶俐,发音依然精准。可是,经过父亲的胸口一热,母亲的心头一惊,我的心态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百年之后,我和老伴要选择火葬,不累家人,不伤环境;千山万水间,风轻云淡。
记得王朔曾说过:去酒吧看看,金钱面前颜值算什么。去工地看看,生活面前尊严是什么。去医院看看,生命面前金钱算什么。去宾馆看看,贞操面前爱情算什么。去殡仪馆看看,生命面前人生算什么。父亲大人,我也算看清了,一代又一代平民百姓,一生忙碌为油盐;风风雨雨几十载,转眼黄土胸前埋。都是黄土预约客,何苦为难每一天。人生,且行且珍惜;生命,且用且珍惜。
如今,生活越来越红火了,年味却越来越淡寡啦;而随着年事的增高,已近六十的我,已忘却了许多世间繁华风花雪月。
流年似水,韶华如梦。经历了五百多年云飘云飞,龙来龙去的宁武关鼓楼,于今依然巍峨挺立,而我的老父亲,已走多年。在这个鞭炮无声、旺火无焰的龙年除夕夜,我尤其想念我的老父亲,和父亲给我买的那一串串小炮炮。
编辑:闫凤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