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日，我站立在宁武侯家大院前。

侯家大院位于宁武县迭台寺乡西沟村。对面，“遮不住的青山隐隐”；门前，“流不断的绿水悠悠”。未见侯家大院前，我已知晓，这是一处穿越清代历史，惯看秋月春风的当地侯门望族的富宅大院。始祖侯善考取功名于明代洪武二年（1369年），任湖州知府后官至中书省参政（相当于宰相）。侯家明清两代出大小官员四十余人，不乏二、三品大员。到明正德年间，第九世兄弟迁回宁武，十四祖太贞公和两个儿子开始经商，经多年苦心经营，赢利颇丰，至富甲一方，名闻晋北。从康熙年间到同治年间，经过二百余年的修筑，侯家在西沟村建起了由西向东的大街和7处院落及村口皇建贞洁石牌坊（建于明末清初），楼台亭阁，相映成趣，雕梁画栋，蔚为壮观，共占地一百多亩。侯家宅院的建设规模当时堪称宁武民居建筑之首。据村民介绍，站在村子对面的山上，俯瞰侯家大院，整体建筑从东向西由“一品當朝”四个字组成，可感当年煊赫，百岁沧桑。

而今，站在“一”字四合院门前，大门洞开，隐约可见入门正面砖雕影壁墙上“忠孝廉节”四字。拾阶而上，“一入侯门深似海”的感觉早已荡然无存，反而渐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影壁墙中心布满48个不同的“寿”字（下部缺失），东墙左侧处蹲着一尊石狮（应为门前移入）；二门门洞砖雕门匾“义路礼门”，内侧门匾漫漶不清，只能判断有“敬”字。入院可见正房、南房、西房各为三间，东房两间及东西耳房券门。南房檐下，有精美的木雕，面阔有前廊，雕花斜撑。出现的植物有佛手、葡萄、梅花、荷花、牡丹、石榴、金瓜；二龙戏珠花、门板上的浮雕瓶和镂雕的垂花，虽经近三百年风雨侵蚀，仍楚楚可怜。脚踏没膝的绿草，站在历史的废墟上，于倾圮的震惊和破败的惋叹中，我蓦然发觉，有几人能同一段古村的历史走的如此之近，又有几人能走进这段赤裸裸的历史深处探摸它遍布疮痍的胴体，而又有谁能与这朵曾经辉煌今已凋萎的历史之花作如此知心的促膝之谈，又有谁能亲眼目睹或亲耳闻听这段历史的遗存与您有了灵与肉的碰撞。我蹲下身躯，用手轻摩那已经挪位的石狮，它以百年的冰凉问候了我滚烫的心；我用指尖轻触那字形不同的个个“寿”字，下面的缺失令我想到了“寿终正寝”何其难哉；我一遍又一遍认辨“义路礼门”四字时，心头兀然涌出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在内院南房檐下与木雕不期而遇，栩栩如生的刻镂令我陷入艺术的美梦中；而那垂垂欲坠的样子又让我心生怜悯。一株喇叭花花枝招展地长在庭院中央，无声地灿烂着初秋的明丽。触目惊心的是，正房还有侯家的后人蜗居于此，他们沉睡在历史中，在历史中沉睡。历史早已被现实无情的唤醒，不知这满目的荒凉中，他们的心旌可有历史的烟云在飘摇飞扬。忽地，有一滴清凉滴落脸庞，刚刚还晴朗无云的天空，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似雾，又似泪。朦胧中看到，被房东嵌在正房中柱底部的一对柱顶石，倒是保存完整，品相古朴，二百多年前凿刻的印迹线条饱满。古语云，“月晕而风，础泣而语”，而历经数劫终幸存于世的它老人家，泣又如何，不泣又如之何！

珊珊然走进“品”字院，穿过十几米窄窄的小胡同才到过厅，也许是当年有意形成“品”字两口之间的间隙而为之；虽言有“品”，终得一殁。此院有一院为前朝侯氏家人下世提殓之院；又有村人说，品院里那时曾开过当铺。不知有多少穷途末路之人高柜上仰首求当，这就多少应了那句直当得家业凋零，直当的金银散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在“當”字院中，门楼上的砖雕樨头镂雕尤为细致入微，精妙入画。葡萄、萱草等花鸟图案，两两双双，却很少雷同，造型各具特色。斗拱三彩，补间石榴轮廊透雕着莲花。檐下木制门匾“攀桂先声”，语本汉淮南小山《招隐士》：“攀援桂枝兮聊淹留。”外照壁墙门外相对，四角的角饰上有“暗八仙”图案。入门可见“和气致祥”砖雕影壁墙，“和气致祥”，出自东汉班固《汉书•刘向传》：“和气致祥，乖气致异。”释义对人谦和可以带来吉祥。影壁墙上的内容有梅花、鹭鸶戏蓬莲和“琴棋书画”等。东墙镶嵌砖雕土地龛，门脸上部有老鼠盗葡萄图案，葡萄寓意果蔓缠绕，多子多福，而老鼠与葡萄有多少交集，不得而知；惟见院内七梁八柱横陈竖躺；祖上的赐匾被做成了锅盖。不久前，还有不法之徒盯上了“一”字院门前的石狮子！鼠辈猖獗，蠢蠢欲动；村民警惕，已移院内。可见文物保护，重中之重。

“一品当朝”，“朝”院正对村口，坐北朝南，呈倒品字形。三级红页岩石阶踏步，入院正对仪门。前院一处，几级石条逐级登高，正房面阔三间，中间凹进成厅，上挂木匾额“积善堂”。从正房左右两三米处各开一门，形成各自的四合院。每院各有正房五间，东西房各三间。高宇阔屋，斗拱飞檐。那长长的屋檐，尽显中国古代建筑的特色之美。屋檐是美的，但房屋之美，并不在于我们看得见的屋檐与窗棂，而在那屋檐所投下的长长短短的阴影。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写过一本书，书的名字叫《阴翳礼赞》，书中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阴翳造就了东方建筑美”。纵观侯家大院处处掩映的重重阴翳，我悟到了一些东方建筑学的精髓：看到有，也看到无；看到虚，也看到实；看到满，也看到空，甚而看到规制之美，亦看到参差之美。看到在长长短短的阴影下，浩浩荡荡的蓝天与大地间，居住着的人们企盼沉静安祥，一如宁武西沟村侯家大院门前的汾水淙淙，川流不息。

意外的是，当我走出名存实荒的侯家大院时，那里遗存的片瓦只雕己深刻于心，那里散落的残梁断壁似重锤击心，那里已经朽坏或濒临湮灭的古物古屋也好似发出了最后求救的声声呐喊。而在村巷石碾旁，大树清凉下，人们正惬意地拉家常，说俚语，享受着秋高气爽的美景，老人们的旱烟锅吞吐着圈圈圆圆的烟雾，大院的前世今生在他们的心头萦绕。我想象着如有一座巨大的穹顶将这座历史的遗存尽可能的笼罩起来，如有一批坚强的卫士将这处中国第五批传统村落中的所有重点文物尽最大力量保护并利用起来，那该多好！侯家大院具有极高的保护和开发潜力，它的古典，美到心碎！而它那逐日消失的美，也让人心碎！

好在近年来县委、县政府已启动保护程序，文物部门与县乡村三级上下联动，力求上级部门鼎力支持，各项保护开发措施正在加紧落实。人们期待着，一场既能保留历史风貌，又能助推乡村振兴、文旅产业的文物保护工程，会使宁武侯家大院这一北方地区民居建筑艺苑中的又一颗璀璨明珠重现古貌，再焕异彩！

编辑：闫凤婷